第四章 乡情（上）
“是爹爹欠了他们的，就应该还。”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平静。
赵钟汶笑着点头道：“是真的，他在羌骑营就出名得很，他只要用鼻子闻，就能找出水源所在，所以将军把他像块宝一样挑了过来。”
赵钟汶托了他一把，将他扶上马背。
风呼呼地自耳旁掠过，子青定定地盯着前方的虚空，不停地轻叱马匹，让马儿快些再快些，像这样飞速的驰骋，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。
旁边人影闪过，两人回过神来，抬头望去，竟是子青叱马跑到前头去了。赵钟汶看她骑得平稳，并无初学者的生涩，奇道：“你弟弟在家学过？”
血早已流尽，点点滴滴渗入他身下的土地。
虽然缔素年纪比自己小，易烨倒无半分赧意，点头羡慕道：“你骑得真好！”
子青拎了个水囊过来，里面的水只装了小半囊，先递给了徐大铁，叮嘱了句：“润润唇就好，不要多喝。”徐大铁只道是水太少不够分，老老实实地抿了一小口，便递还回去。
易烨依言夹了下马肚，马儿果然往前慢吞吞地溜达了几步，他坐稳身子，喜不自禁，道：“原来骑马这么容易。”
“我做得来。”
赵钟汶挥手赶他们，生怕缔素小孩心性没轻没重，万一在易烨马屁股上捅一下，以目前的易烨可应付不来。
“那当然，我们羌人自会走路就会骑马，这可不算什么。”缔素得意道，“不过骑马学起来快得很，不怕摔就行。”
易烨陪着赵钟汶哈哈大笑，见他未再追问下去，总算暗松口气。待他再抬眼望去，子青身影渐小，已跑出甚远。
“只要你和马儿要好，就一点也不难。”赵钟汶笑道。
“唉……”赵钟汶并未起疑，复转回头朝易烨叹道，“一千多人已经降了，没想还是死路一条。”
赵钟汶低叹道：“听说是李广故意诱降，羌人中计，当真投降。李广不费一兵一卒，便将叛乱的羌人都杀了。”
易烨战战兢兢地骑在马上，眼睛往下一溜，心跳得愈发厉害：“这么高……”旁边子青不知何时已经上了马，一手持缰，一手温柔地梳理着马鬃，弄得那马低眉顺眼地甚是乖巧。
她慢慢跪下，轻轻靠在爹爹身上。
易烨怔了怔，想起家乡的那个温婉女子：再过些日子，她也会嫁人了吧？只是新郎却不知会是谁？……
校场另外一边火长向赵钟汶招手，似有事交代，赵钟汶忙过去。
“杀降！？”易烨惊道。
缔素连连点头：“没错，肯定是这样！”
他们两人是五人中跑得最慢的，仅仅两圈下来，易烨就已经恨不得一头栽倒在地上，戟愈发沉重，直把他身子往地上坠去。
易烨想了一会：“难道他想留着赵老大的命，这样才能慢慢折磨他？”
缔素干渴得很，撑起身子来拿水囊，子青仍是先叮嘱了少喝点才递给他。缔素一面抱怨着该多盛些水，一面贪婪地抿了两口……一把拿过水囊，易烨自饮一口，才不解地催促他问道：“这夺妻之恨究竟是怎么回事？快说说！”
本已在前面的子青不知何时折返回来，什么也不说，伸手便把戟拿了过去。
“别瞎闹，别顾着玩！”赵钟汶在后面喊了一嗓子叮嘱道。
稍远处，老兵们或在马背上骑射，或持戟、铩、矛操练拼杀。马蹄声、嘶鸣声、加上兵器的金石相击之声融汇成一条嘈杂的巨龙，自烟尘中喧嚣而出。易烨头一遭如此近地看到骑兵操练，还未上马，心便砰砰跳个不停，握缰的手也不由地有些颤抖。
“缔素这么小，就得在军中日日操练，真是难为他了。”易烨仍是让马慢慢踱步，问道，“我听说缔素善寻水源，可是真的？”
他们身后，仿佛被沉重的铁槌重重击打，子青深垂着头，肩胛骨微微弓起，手紧紧地拽着缰绳，青筋隐见，指节苍白。
风自长空呼啸而过，把云如撕棉扯絮一般拽着走。营中一隅，蒙唐在砺石上仔细打磨着箭镞，在鬓角不起眼处，一缕华发早生。
易烨想到那两名医士离去时满面春风的模样，还有帐中所剩的跌打药酒，现下总算是明白其意。
徐大铁坐在地上，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拉，口中自言自语地念念有词。缔素把徐大铁当成一块巨型肉垫，半靠着他的后背，眯缝着眼休息。易烨思来想去，试探地问了一句：“咱们今日究竟是为何受罚，怎么我就是想不明白呢？”
“哈……哈哈……”缔素也累得连笑声都要拖成几截，“……说的没错！”
易烨啧啧赞叹。
易烨愈发不解：“为何不能提？”
午后的日头照下来，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在前头晃动着，赵钟汶、易烨、缔素皆有些愣神，片刻之后，他们发足向二人追去。
人自是已断了气，握在长铩上的手，冰冷，僵硬，再不复往日的温暖。
徐大铁憨憨接话，随即被缔素用手肘捅了一下，他挠了挠痒痒，没再说下去。
易烨直愣了良久，难得地说不出话来，实在也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赵钟汶转头惊诧地看着她：“你知道？”
这般奇人，子青也是闻所未闻，不由在心中暗自赞叹。
子青缓步走到兵器架处，把戟架好，再回来时呼吸已经调匀，见众人皆是口干舌燥，便又返过身去取水。
“青儿，不行！”易烨脚步踉跄地追她，欲要拿回戟来，“别逞强，你会累着的。”
望着缔素徐大铁离去的方向，赵钟汶想起一事，提醒他们道：“对了，你们在缔素面前最好莫要提起李广李将军，更莫说李将军的好话，否则这娃发起疯来，铁子都拦不住。”
缔素哈哈一笑，纵马掉头离开。徐大铁朝他们咧嘴龇了龇白亮亮的牙，也紧跟着缔素跑开。
缔素微叹口气，把眼皮抬了抬：“都怪我，我不该提赵老大他媳妇。”
易烨拖着戟，气喘如牛，步伐慢得简直像在爬，嘴却还不闲着。
易烨抬眼望向子青，心疼笑道：“原想的是我来照顾她，没想到到头来要她来照顾我。我这当哥哥的真是羞也羞死了。”
子青避开他，简单道。
闻言，众人一时静默无语。
“你们别来添乱！去去去，接着练去！”
赵钟汶见状，也依样折了回来，拿了缔素手中的戟，两把沉重的戟几乎将他带一个跟头，坠得他无论如何也跑不起来。缔素看他压根拿不动，急忙要拿回来，戟却被另一只大手一把拿了过去，抬眼看去，徐大铁已经拎着戟跑前头去了，子青就跟在他身后脚步有些滞重。
子青微垂着双目，低哑含糊道：“我……听人说过。”
易烨不可思议地张大嘴：“夺妻之恨！？”
赵钟汶笑道：“你能撑下十圈已属不易，以前的医士可还不如你呢。”
易烨也学她模样，也伸手去梳理马鬃，不料他的马儿却不甚领情，烦躁地甩了甩头，又打了个响鼻，吓得易烨缩回手，再不敢随便碰它。
看易烨二人慢吞吞地，缔素笑嘻嘻地过来，问道：“你们是头一番骑马？”
“上去！”
“……”
“你这弟弟，真是没得挑！”赵钟汶累得靠在树干上，朝易烨挑起大拇指道。
“持戟……十圈……同伍连坐……张口就来！他、他以为……在喊他家的……狗啊！”
易烨在自己两匹马中挑了模样貌似最温顺的那匹出来，子青则挑了稍壮些的那匹马。赵钟汶带着他们到营外的野地上，寻了处稍偏僻的地方，欲教二人骑马。
易烨也没料到子青会骑马，只能干笑：“……她在家骑过驴。”
易烨再干笑：“……那驴长得皮包骨头，我身子沉，就一直没忍心骑。”
“这是为何？”易烨不解。
易烨与子青见了都忍不住微笑，唯赵钟汶无奈叹口气，纵是满腹不放心也是无可奈何，道：“两个娃凑到一块去了！”
赵钟汶也上了马，笑道：“不用怕，你只要抓好缰绳就行，咱们先走走，你用腿轻轻夹一下它肚子。”
一圈又一圈……高台上的监管旗手终于挥出十圈的旗语，缔素刹住脚步，累得就要直接在地上躺倒，易烨硬是扶住他：“现在不能坐，歇会儿才能坐下。”
赵钟汶摇头叹道：“早些年羌人反叛，他父母也在其中，后来都被李将军给杀了。”
“越骑校尉看赵老大是横挑眉毛竖挑眼，恨不得日日都能找到碴把咱们罚一番。”缔素趁着易烨发呆，又拿过水囊喝了一口，“可是有件事我实在想不明白，他恨赵老大恨得咬牙切齿地，像是恨不得赵老大早点死才好，却又偏偏让赵老大当了旗手，不必冲锋陷阵，这又是为何？”
日沉月现，月落日出……
子青落在其后，听见这话，面色骤然有些发白，迟疑再三，仍是问道：“可是六年前的置水关外那次？”
子青慢慢地跟在易烨旁边，也是策马慢行。
当她疯狂打马赶到时，看见的是跪坐在地的爹爹，长铩穿过心脏，透过后背，支撑着身体不让他倒下去。
“难怪，难怪。可你怎么……”
周遭的喧嚣渐渐离她而去，变得遥远而陌生，她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傍晚，长河落日，残霞如血……
“越骑校尉与咱们赵老大那是有夺妻之恨的，他听不得别人提这事，我估摸着他恨不得赵老大死了才好呢。”
“我猜，”子青拿过水囊，自饮了口，叹气轻声道：“他是不愿那女人变成寡妇，他怕她伤心。”
“因为他不想害赵老大。”
可他却没有告诉她，此事只能拿命来还。
徐大铁有样学样，也高举起长戟，舞得杂耍一般。
不远处有两匹马驰过来，正是缔素与徐大铁，缔素一手持缰，另一手持短铩；徐大铁则拿着长戟，瞧两人骑马的模样，已甚是熟练。
“原来如此。”
缔素砸砸嘴，又用衣袖胡乱抹了抹唇边水渍，才道：“越骑校尉与咱们赵老大原是同乡，对赵嫂子都中意得很，咳，那时候赵嫂子还是姑娘家，不能唤嫂子。后来越骑校尉还没来得及提亲就入了伍，再后来嫂子就嫁给赵老大。”
缔素头也未回，仅举起短铩晃了晃，示意听见。